固然我早有防備,聞言還是大驚,指尖一滑,竹箸噹啷一聲落在盤中。我張口結舌,腦中一片空缺。窗外的熱浪一陣陣撲在額頭上,我的身子半冷半熱:“檻車?他在西北犯了甚麼錯誤?”
我冷哼一聲,將竹箸在空盤中一點:“不準吞吞吐吐,直說便是。”
我淡淡道:“更切當地說,是‘賊既無城柵,唯以寇抄為資,取之在速,不在眾也’[34]。”
朱雲道:“焉知世子哥哥不是返來述職?”
朱雲笑道:“那二姐如何措置的?”
我笑道:“痛快!海盜畢竟是海盜,隻會一味逞強鬥狠,安知‘佯北勿從’‘餌兵勿食’?弘揚郡王則‘圍師必闕’‘窮寇勿迫’[36]。甚好。”
我穩穩地搛起一顆鵪鶉蛋放在朱雲的碗中:“我不過是他的眼睛,代他看兩篇奏疏,如何能措置西北方伯?我隻將此事照實稟告,如何措置,得看聖意。”
高曜小試牛刀,竟然大獲全勝,我又欣喜又高傲,不由痛飲一杯。忽覺四周驀地一靜,有一個輕柔委宛、細若遊絲的女子聲音在樓下唱道:“鬻海之民何所營?婦無蠶織夫無耕。衣食之源太寥落,牢盆鬻就汝輸征。年年春夏潮盈浦,潮退刮泥成島嶼……”[37]
朱雲道:“不錯。”
我微微嘲笑:“天子還肯留著公車府使百姓的苦樂中轉天聽,已是可貴。你曉得每天有多少百姓上書喊冤、告狀、討賞、自薦麼?光夾帶的血書我每日不知要看多少,回漱玉齋洗手,恨不得洗掉一層皮才罷。”
我一怔:“信王世子不是也在西北麼?”
“誇我?”
朱雲笑道:“二姐多心了,昌平王爺統秦漢道六州軍事,西北軍中的最高統帥。我如何敢瞧不起他?罷了,說他做甚麼,還是說複書王世子吧。信王世子劫奪牧民後,又俄然私行離軍,向南進了城。”朱雲的箸尖在黃紅色的窗紙上向下虛齊截道,“蘭州府。”
我笑道:“有人上書告他的狀,說他搶良家婦女為歌姬。”
朱雲斂了笑容,若無其事地開大了窗,假裝撫玩街景,心卻專注於看向我的餘光:“是關於信王世子的。”
一瞬的恍忽,我這才認識到,朱雲與我們是異父姐弟。我和母親所接受的驚駭和困苦,我們在獄中所度過的那些溫飽交煎的日子,他從未接受過。固然父親和母親是長公主府的管家,整日勞累,但朱雲自小備受心疼,又與高暘做伴,從未行過僮仆廝養之事。他尚未成年,就擔當了父親的爵位,又藉著玉樞的寵嬖,成為龍衛右廂副批示使。他並未真正嘗過寒微與屈辱的滋味,又如何曉得鹽場亭戶的苦?如何明白為何亭戶情願丟棄故裡,成為居無定所、遭人唾罵、被官府通緝的海盜?就連那四周流落的歌女,也並未曾真正唱出此中的磨難與憐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