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娃回盜窟的路上碰到暴雨,人和馬都被澆成喪魂失魄的落湯雞,他把馬韁交給等待他返來的大拇指,坐在石凳上就站不起來了。盜窟燈滅火熄,和他一起出山做活兒的弟兄早已返來,吃飽喝足以後已經躺下睡了,約莫到明天晌午纔起來。盜窟餬口與內部天下陰陽倒置,晝伏夜出必定是天下上統統強盜們共同的餬口規律。每次出寨做活兒返來,大塊抓肉大罈子灌酒,直吃得腹滿肚脹,直喝得天昏地暗,然後倒頭睡去。黑娃從送飯來的弟兄端著的木盤裡抓出酒瓶,揮了揮手讓他把吃食端走。大拇指在火堆前重新攏起火來,催促他朝火堆跟前挪挪,從速把濕透的衣褲脫下來換上乾的。黑娃不想轉動,他冇有酷寒的感受,拔掉瓶塞兒咕嘟嘟灌下一口燒酒,仍然坐在石凳上垂眉不語,衣褲上流滴下來的水珠浸濕了尻子底下坐著的青石凳子。大拇指雙手反叉在腰裡,站在火堆前瞅瞄著黑娃:“有啥話就說響!還冇見過你本日個擺的這個毬勢相!”
大拇指是關中西府人,那處所比白鹿原更加陳腐更加悠長,是周人和秦人屯墾發端之地,他的阿誰名叫鄭家村的村落就在周原的原坡根下。他在二十四骨氣的芒種那天出世,父親就給他取下一個好記好聽好叫的名字:芒兒、芒娃兒、芒芒兒。父親送他到承平鎮車木工家學技術那年,他方纔卸下脖子上的黃色韁繩兒。他自記得事起就記取脖子上套著一副黃布縫製的韁繩兒,有擀麪杖那麼粗,從脖子上套下去,在胸膛上綰結成一個壽字形狀。每年仲春二日,母親領著他到菩薩廟裡去燒香叩首,把一條紅綢披到菩薩娘孃的肩上;再從他的脖子上卸下被鼻涕桑葚黑汁染汙得五麻六道的舊韁繩兒,擺置到菩薩娘娘腳下;再把一條用槐米染得黃燦燦的新韁繩在菩薩手掌上繞過三匝,套到他的脖子上。那條黃色的韁繩兒確切拴住了他的性命,免遭在他身前的三個哥哥短命的厄運;卻又使他吃了很多苦頭,上樹時掛住樹枝,打鬥時被對方揪住了就成為絞索。有一年,母親又要他繫上一條紅腰帶,厥後才曉得那是他第一個本命年。本命年以後,母親把舊韁繩兒卸下來再冇有給他套新韁繩兒,給菩薩娘孃的供桌上整整擺下八盤花饃,都是用上好的細麵捏成的石榴沙果麥穗棉花兔兒豬兒等等,是父親用兩隻竹條籠挑來的,父親和母親從兩邊夾著他一起叩拜三匝就出了廟門。那天,父親破鈔給他買了一碗豆腐腦兒,一個油餅和一碗餄餎……又過了三年,父親領著他走進承平鎮車木工的鋪店,讓他跪下拜師;滿屋子的木屑氣味騷得他打了三個噴嚏,父親便在他跪著撅起的尻蛋上踢了一腳。徒弟咂著菸袋隻說了一句:“我脾氣不好。你得聽話。”